晚饭后,父亲、母亲和儿子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闲聊着,眼前的画面让我不禁有些恍惚,似乎8小时之前发生惊心动魄的一幕仅仅是个幻象。5月最后一天的午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搅乱了家里的平静,我们被告知父亲晕倒在澡堂。弟妹驾驶着汽车一路狂奔,而我的大脑也在急速地运转着: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该用怎样的应急方法?赶到澡堂后,我并没有随着母亲和弟妹一起冲进浴池查看父亲,而是直接奔向浴池老板娘向她借用缝衣针,不知所以的老板娘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针,拿着缝衣针和纸巾的我此时才走到父亲面前认真观察他:平躺在地上的父亲双眼紧闭,两只攥紧的拳头随着胳膊在沿着身体、脑袋的轨迹无意识地摆动着,最可怕的是父亲的面部暴起的血管和浮显于全身的酱黑色……我立即蹲下身体,为父亲实施一路早已计划好的急救措施——十宣放血。昏迷中的父亲双手握得很紧,我费力地掰开他的拇指,将缝衣针刺进拇指指尖,酱油色的血顷刻间喷涌而出,俗话说十指连心,每扎一针,父亲就会痛到两只胳膊胡乱挥舞,甚至会无意识地一巴掌拍过来,嘴里还嘟囔无论怎样仔细倾听,也无法辨识的话语。整个右手五指放血都是在一人压着左手,一人掰开右手的强制中完成的。待到为父亲放左手指尖血时,父亲已没有了最初的“癫狂”,对于疼痛的耐受度增加了几分,可就在这时,急救中心的救护人员赶来了,其中一个救护人员一进浴池,就冲着我说:“你起来,我们要处理。”我一边继续放血,一边说:“等我处理完了再说。”或许救护人员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的急救者家属,一时有点发愣,但很快还是为父亲做量血压、听心脏的例行检查,“血压低,心率快”,让原本就不知所措的母亲和弟妹更加紧张起来,只有我依旧低着头努力地在父亲手指尖处挤血,因为我知道如此诊断仅用肉眼就可以甄别,不具备任何意义。急救人员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很不耐烦地问:“你们到底让不让抬走。”没等其他人回答,我低头回了句:“不用,你们走吧。”对于现代人将自身的健康交给医生和所谓的高科技设备,并视为救命稻草,一个小小的感冒、泻肚都会不厌其烦地奔波于医院,我深不以为然,在古时消化不良,喝些陈麦水、吃点鸡内金即可;发烧,用姜柱或葱白擦遍全身、喝大量温水,一觉醒来便可痊愈……生活中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有可能是患病时的良方,在旧时中医不是大夫的专利,更是深入生活的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我母亲的很多经验小方就源自她的奶奶,但很显然100多年的西式教育让母亲在理智上选择了顺从社会的价值取向,记得初学中医,我曾经问过父母这样一个问题:“以后,假如你们生病了,你们选择去医院治疗还是用我所了解的中医方法医治?”当时父母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去医院。”记得当天的对话是以我尊重父母的选择而告终,的确在“西医治死人无罪,中医治死人偿命”的现代社会,大多数人都愿意选择一种明知是在徒劳消耗钱财、精力但只因别人都是这样治疗的安全死亡法,就像20世纪初鲁迅的父亲被剥夺功名以后,酗酒伤肝,最后得了肝硬化,延请中医调治,最终腹水吐血而死。鲁迅非但不感激中医减轻了他父亲的痛苦、延长了寿命,反而骂中医是骗子。而如今罹患此病离世之人多不枚数,但有谁会去痛骂医院呢,在所有人看来他就得了该死的病。因为那时的我简单地认为“孝”就是听从父母之命,但当危急降临时,我意识到世上本就没有该死的病,真正的孝不是盲目听从,而是不要让父母陷入人仰马翻的困顿中、让家庭陷入无谓的消耗中。所以当弟妹冲着我的耳边喊:“姐,让他们把爸抬走吧,”我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埋头继续放血,很快,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多:“让医生处理吧”是浴池老板娘的声音,“还是听大夫的吧”是老板娘儿子的声音,“姐,你怎么那么倔?”是弟妹的声音……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心急,但如果要不受干扰地实施放血,我必须让耳边的声音消失,于是,我大喊了一句:“这是我爸,我绝不能让我爸像我公公那样。”8年前一个初春夜晚的公公与眼前父亲的症状非常相似——中风,但原本仅左半身中风的他在医院经历了诸多高科技设备检查后,出现血管崩裂导致脑部大面积淤血,记得当年老公费尽心机找到京城最好医院的最好脑外科专家,得到的答案却是“准备后事”,公公从半身中风到大脑淤血到离开我们仅仅4天的时间,我哀叹生命的脆弱的同时,更可怜为人子女者的束手无策。“为人父母者不知医谓不慈,为人子女者不知医谓不孝……”我不知道该话的出处,但深以为然。中华五千年,这样的“不慈”“不孝”不知上演了多少幕,就连清代著名温病专家王孟英也是因其父医治无效离世后才开始苦学医术。所以我选择自己急救,因为我无法承受另一个至亲的生命以同样的方式离开我。中医关于放血疗法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黄帝内经》,如“刺络者,刺小络之血脉也”“菀陈则除之,出恶血也”。并明确地提出刺络放血可以治疗癫狂、头痛、暴喑、热喘、衄血等病证。相传扁鹊在百会穴放血治愈虢太子“尸厥”,华佗用针刺放血治疗曹操的“头风症”。唐宋时期,本疗法已成为中医大法之一,就是我自己也有在心包经络放血治疗胸口憋闷的经历,清晰记得当半瓶酱油色血液被抽出后,胸口顿觉轻松无比。已然不记得“十宣放血”的急救法从何处获知,但老祖宗的方法和自身的经验让我对其救急的功效深信不疑。只是抢救父亲的过程中,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因十宣放血更多的是靠急救者的“气”去挤压针刺处,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见成效。十个指尖放完血后,父亲除了安静下来外,没有任何变化,但当我放完耳尖血,开始又一轮的十宣放血时,浴池老板娘的儿子走过来跟父亲说:“你的脸色缓过来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本笼罩着父亲面部的酱黑色已然褪去,露出原本的肤色,紧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没事,干嘛让我躺着。”仔细分辨父亲说话还残留着些许大舌头的感觉,但至少可以听得真切了。父亲明显的好转让我轻松了许多,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观察父亲,虽然父亲面部肤色恢复正常,但下肢仍旧罩着一层青灰色,我第二次拨通了一位深谙针灸术朋友的电话,在他的指点下,父亲的脚尖也无一幸免地遭受了针刺,望着墨汁般血液从针刺处涌出,我庆幸注意到了父亲下肢的问题,脚趾间的放血让父亲原本冰冷的双脚稍稍有了些温暖;接下来,我又按照朋友的指导在面部暴起的血管处做了放血,随着身边晕染着血液的纸巾越堆越多,父亲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他能自己吞咽红糖水了,他能坐起来了,他自己穿上了衣服,他能自己走路了。两个小时,从实施十宣放血到父亲恢复自如仅用了两个小时,彼此的他已经可以开怀地对我说:“鬼丫头,下手真狠。”“丫头,你给我毁容了。”“我原本想活120岁的,这下是不能了。”我接口说:“你还能活到120岁。”这话不仅是安慰,还因为自信,缘于对古老中医的自信。当晚,我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留在父母家中以防万一,但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据母亲说,那一夜父亲睡得很沉、很香。接下来的日子,我仍旧会为父亲继续做放血治疗,还会为父亲施手针,疼痛已不再是他眼中的毒蛇猛兽,而成了疗愈的一剂良方。3天后的傍晚,小区广场上,舞动的人群中多了父亲的身影。